湮云鞝城

杂食挑食百合人,粮食随缘掉落,没车的无差,请阅读预警。copy怪滚,非常雷炼铜,男骑妈与bg战士请勿打扰

【使徒AU】Piaculum(Chapter1-3)

由于是长篇所以预警也长一点吧

·Piaculum: 替罪羊(拉丁)

·AU,半架空西幻类,矿石病是慢性病后文会详细描述,有类闪灵本体设定

·心智未成熟者勿入,一来是世界观整体道德观念低下,不宜吸收和模仿,二来是会有R,R和剧情及人物心理不可分离(9分剧情1分滴,也有可能8:2,也有可能在写到R之前弃坑)

·使徒排列组合,前期视角主闪临,夜总隐藏MVP+后期C位,洁癖勿入。夜总不怎么出场的章节不会打tag,这里由于是第一更所以占一下,先行致歉

·本人长篇完结率不超过50%且更新随缘,一旦弃坑不会再更,慎看(碎碎念:这三章先发出来也只是看看效果,如果不尽人意可能也只有这三章了)

·涉及剧透的评论可能不会回复,见谅


以上



《Piaculum·替罪羊》


Bless&Curse


Chapter 1 Ghost Knight Lighting

    酒馆象征着一个地方的经济和生态治安——不知何时起泰拉大陆的旅者们如此口传心授。他们与拼桌人或独坐吧台的酒客促谈世间百态,在这个什么都能说的地方一吐为快。


    很多酒馆只是酒馆,几个铜币换取一顿饱饭,几大扎冒着醇甜泡沫的琥珀色艾尔,一处温暖干燥的火炉。


    一些酒馆流通银币,寄卖良马,提供一榻休憩的床铺,常驻几位熟唱当地民谣的诗人。老板和娼馆的算钱老媪交好,客人饮下一些掺入迷情药草的烈酒,走出门框顺手揽来两位腰肢妖艳香薰浓厚的男女。蹲守在门外而不是躺在鹅绒大床内等待富人临幸的他们往往没资格收银币,但擅长在吹捧和调情间顺走迷醉者的钱袋。


    少部分酒馆蚕食大袋金币,不论装潢是金碧辉煌还是烟熏火燎。走私者将黄金磕在来路不明的稀有武器上验纯度,这片衍生黑市时有被学者、圣者或法师们附魔过的器具,就算是炼金术师们的小把戏,也足以与金银共鸣。


    持良武的供货商永不是泛泛之辈,能亲手能挥动磨损严重的长剑,让以黄铜鱼目混珠的贪吃蛇们尸首异地。黄铜只能骗到愚人,和自愿把它当作金块的大愚者。


    验过纯的黄金也能买来馆外某处宅邸内或尊贵的头颅,更能买风——细密的,无缝不入的,尔虞我诈的,千金难买的风声。


    铜币和人情也并不是不能买,一分筹码一分价,高价换取的情报自然更贵重,也更虚伪。


    流亡骑士玛嘉烈·临光傍晚期间进入了这个或许有两家金币酒馆的大城镇,跟在最后一批卖盐商队的马车辊轮后进城。


    送走商队和浮夸的雇佣护卫,城卫让她出示通行证。她自称在使命途中的流浪骑士,城卫啐痰,说:屁话,你侍奉的主子呢,你们要真是骑士就该乖乖守在主子身边,不是装流浪和尚到处骗吃骗喝!


    城卫这么说着,他也的确见过许多伪装流浪骑士想空凭入城的家伙,但眼前来者是一名库兰塔,两颊枯瘪,腹部皮带扎得极其紧实,一副饿了两天肚子的模样,却散发着凛然的气息,比青灰斗篷下泛光的铠甲更坚毅。


    头一次,城卫懒得怀疑一介流浪骑士身份的真假。


    “奉主远在卡兹戴尔阿罗莎学城,身体不便,不适应长途旅行。我承载着她的意愿来到此地,我为她代行,她的意志亦时刻伴我左右。”临光出示徽章,乌银天马雕饰的翅膀上有几道磨痕,高扬蹄膝处叮着十字凹陷。


    即便知道那是抵挡弓箭留下的裂痕,那样的箭头也难免令人头骨发凉。


    “你在战后场地捡垃圾的眼光还可以,还晓得旧的更可信。”守卫忍住差点吱出门牙的哆嗦,他故作嚼烟草,往嘴里鼓空气。


    城卫继续走程序,他指指一座瞭望塔下挂着的僧侣尸首,乌鸦将发黑臌胀的死肉啄成橡树干一般粗糙开裂。流浪骑士早注意到尸首,依旧神色泰然,无动于衷。


    库兰塔金亮的毛色和令人目不转睛的毛绒尾巴本就令他嫉妒,现在那股气定神闲令城卫更浮躁,他本无理由拒放流浪骑士,纯粹只因这面城墙背后喜爱金发年轻人的贵妇千金们比比皆是。


    以这名骑士的面容,她无需去教堂,无需去僧院,只要一点巧舌如簧和心灵手敏,贵族们就会把美食和衣织狂赌般往她身上砸。


    他越看这人赶时间,就越想把她和空瘪的食水袋一起关在这堵墙外的森林喂狼群。


    “如果您不信,我可以撞开这堵城门以向您证明。”临光淡然地接话,故技重施她在上一个城镇说的总被当成恐吓的实话。“我撞开过很多乌萨斯雪原边郊城堡的,在我尚15岁的时候。那是陨铁、白坚木铸造的,冻着百年极冰,比改造狂化后的中年乌萨斯士兵头骨还硬。”


    “你继续放屁吧,别以为我不知道啊,卡西米尔人不可能认卡兹戴尔的人当主子的,我给你机会了,赶紧走赶紧走,只认通行证。”


    “骑士不会说谎,所以请您告知同僚暂时别放下城门。”


    “你继续放屁——”


    “咚、”


    身后似乎是一个胖汉踩了水倒地的巨响,震得整个酒馆为之一颤,抖下临光围巾后夹的一块木屑。临光抬手拉围巾,重新甩甩她没抖干净的铸门老木,听着身旁醉老头的喋喋不休。


    当然她撞开的不是城门,而是两柄城卫的长矛。恐吓对于大部分被欺骗过的守卫来说没用,他们往往会要求与流浪骑士们对决,以最古老野蛮的方式验证来者身份。“骑士”落败便就地斩首挂墙示众,骑士胜出则予以通行。一转头,城卫们就会在酒桌上吹嘘,自己和流出灭亡国度的亡灵们厮杀过,干了一架惨烈的平手。


    “上任的方式本来就不正当,现在还得罪原势贵族!他在外面养的野军团迟早有天找个理由把他城堡里的黄金和美人都给劫了!”


    矮老头儿大骂现任领主,临光一只耳朵朝他,表示自己认真在听,另一只后翻着,聆听背后的喧嚣。


    老者是感叹酒馆生态的那类人,但他显然晕醉认错了店。他一直想尽办法睁大被层层皱纹压窄的眼睛,用泛白的瞳孔去瞄身旁这位年轻人斗篷下的铂金发丝,噢起嘴巴嚷嚷许多城中贵族也喜爱这家金漆酒馆的葡萄酒。


    而实际上这家酒馆的主要组成是钢条和发红的柚木,最金亮的东西可能客人餐盘里的蛋花。


    虽然她不饮酒,只点了一杯水,但并非不懂酒,这家银币酒馆的酒单上没什么拿得出牌面的红酒,可更没有什么贵族,倒是艾尔酯香醇厚,颇受居民佣兵喜爱。


    “这里的葡萄很美味。”临光举起水杯附和他,但并非说谎。她点菜时要了一小盘果蔬沙拉,里面的葡萄圆润多汁,附着一层白醇,甘甜无比。


    不仅记错了店,老者还把旅者当成了他的第二任老婆,金毛大尾巴的佩洛,夏天冬天都喜欢游泳,结果一次冬泳的时候突然心梗沉底了,城镇另一面下游捕鱼人捞到的尸体,毛发被泡得发灰。现在你回来啦,但河谷河流里已经混了太多泥沙和流失的土木,污染脏臭不能游泳了,因为新城主在河里淘金。很快这些酒馆的艾尔都不会甜了,只能去进口外城的骚尿。


    他越说越气,于是越发往嘴里灌啤酒,喝五口漏两口。


    ……味道有些刺激。


    临光耸耸鼻翼,插着蒸胡萝卜沾黑胡椒土豆泥。


    她在城门处耗费了不少时间,酒馆内已是有人陆陆续续醉酒疯闹的时间点了,比如身旁这位老者,他已经喝吐了两遭却还不肯走。


    刺激的气味继续渲染侵蚀,又有月季胭粉味在鱼龙混杂的空气中展露头角,直指自己。临光微微偏头,原本准备在那阵香气触碰到自己前出声警告,但她嘴里还嚼着东西,折中之下她选择先细嚼慢咽再与来者对话。沉默间香气浓艳的女性挽上她的肩膀,风情万种地掩着金眸,扭着腰背几度凑近金发库兰塔的侧脸,毫不掩饰过剩的欲望。


    “呿!你们不该进到里面来的!”


    和骑士的礼貌截然相反,老者在嘴里还含着东西时就对着突然搂上骑士的女性破口大骂,和着唾液的啤酒以不可名状的恶心状态漏了整络胡子。


    布满血丝的眼珠几近瞪出老头儿眼眶,身着紫红轻纱的菲林摇摇尾巴,撩开盖在臂膀上的灰发,露出脖颈上的风铃,故意在老者面前显摆。铃随舞而鸣,她还是一名舞女,这就是她敢大胆进店的原因。


    老头儿大骂几声,愤愤端杯离开吧台。闲在一旁的小厨甩尾巴抽他膝盖,调侃他现在老大一把年纪连酒钱都快付不起了还想馋念他从没高攀上的美色。


    ……也许继续听老者的唠叨比较轻松,前提是他不会突然把腥臭的呕吐物喷自己一身。临光侧瞄身旁这个更大的麻烦,正襟危坐地咽下蔬菜。


    “失礼,小姐。我没有这方面的需求。”


    “嘘,骑士大人。”菲林舞者的声音很轻,拉来侧旁的板凳坐下,双手环住骑士斗篷下臂膀处的鳞甲。


    “就当见义勇为吧?”


    骑士纹丝不动,舞女眨眨眼睛,金红眼影之上的眉心拧出几分哀求。


    嘈杂的脚步和马匹声陆续集结在门口,临光扭头望去,几名半裸着上身的轻装佣兵环视酒馆内的客量,对外吆喝几声,身材魁梧穿戴轻甲的首领俯身钻进酒馆的小门,佣兵团陆陆续续地跟在她身后挤进酒馆。


    首领一把拉来传菜员,伸出缺了食指的大手比划要采购食物的数量,传菜员呆愣了一阵,门外几个妓女的惊呼传进耳膜,夹带着几个佣兵的浑厚狂笑,他才点头哈腰地扭头去找老板。


    那阵声音同样让临光感到不适,她的耳朵紧紧压贴着头顶,腿铠将座椅踩后两寸,引身准备站起,舞女察觉到她摩拳擦掌,立刻变脸按住她。


    “等下,难道你有自信打赢那么多人吗?”


    “我是卡西米尔骑士,乌卡战场里里流出的亡魂。”库兰塔的瞳孔亮得刺眼,她没有去注视舞女,金眸严肃,放大而扩散,像流动的金黄蜂蜜突然变为石头,随她谈吐的字句失去生机。“活人不足为惧。”


    “停,我不管你是真行还是逞能。但问题是,她们并不需要你的救助”


    属于人类情感之一的“疑惑”流回库兰塔紧盯木桌年轮的眼底,她扭头,油灯照亮虹膜。


    “你在说什么呢?”


    “这是她们自己的选择,骑士大人。你把佣兵打跑了,她们反而会责怪你多管闲事。”不知是不是没察觉到骑士方才细微的变化,舞女无惧地凝视对方的金眸,“她们已经饿了五顿饭了。没自信偷佣兵钱的,不愿意的,早就提前逃走了,现在留在这里的都是想要活下去的了。我了解那些姐妹们。”


    “……”玛嘉烈的眉头拧得难看起来——再深刻一些,就将变成愤怒的神情了。但她的眉毛点到为止地停住、舒展,翻回耳朵,叹息着稍微收回被舞女阻挡着的膝腿,方便她靠自己更近,继续出演这片大陆上司空见惯的戏码。


    “我会尽我所能,小姐。请不要回头去看,更不要有眼神接触。”


    “我知道。”舞女盯着骑士继续将蒸胡萝卜用叉子切小送进嘴里细嚼慢咽,笑容饶有兴致。“姐妹们说的没错,你果然是骑士。同样穿护甲的人里,我从没遇见过会叫我小姐的。卡西……米尔骑士,对吧?令人怀念的名词,领主好像也买过不少流亡出来的骑士当私人护卫,但你和他们不太一样。至少我觉得他们是拿噱头来装的。”


    “……”


    舞女期待对方稍加配合地将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腰腿上,于是她敲敲骑士的臂铠,又指指自己,对方摇头拒绝,菲林干脆反过来环手搂住骑士的腰。对方愣了一下,却只抿抿嘴,没更多反抗。骑士的腰封上也有紧贴的护甲,挽上去却仍觉纤细。


    “唉,可怜,那个传菜员小伙,又要被打了。”舞女突然说。


    “为什么?”


    “因为这里没有那么多食物满足他们的需求。就算有,馆主也不愿意把他们这群…随时会为了几袋金子蹂躏城镇的人喂得白白胖胖。”


    “……”


    “城主得罪了不少人,至少这一点那个老头还……”


    “咚!”“该死你他妈找死吗老骨头——!”


    咒骂声又在背后响起,被殴打的不止一个人,施暴声也来自不同的方向。


    临光熟悉拳脚落在年轻肉体上的声音,皮革砸上未被风霜刮得干硬的皮肤,骨骼的脆响,那是舞女说的小伙子。


    而另一位应该是先前那位老者——发酸发腥的浓烈气味涌入鼻腔,临光猛地屏住呼吸阻挡那些消化了一半的羊奶酪和着酒臭味挤入自己的呼吸道,但她辨别出了那些呕吐物的组成,肠道早已因为刺激的气味痛苦紧扭起来,几近要干呕。


    “妈的臭死了!敢吐老子,老子掀翻你的头——”


    临光强忍不适站起转身,随她身体扭动带出的还有她抓起的杯子。她将木杯甩出,白水洒在看戏佣兵嬉笑的脸上,杯角精准地砸在一个魁梧佣兵的眉心,让他手中的弯刀没能够到老者的前额。


    酒客们本沉浸在迷醉的时间里,现在被哄闹激得清醒,视线狂风般聚集,同时抱着各自的盘子酒杯退让。舞女在他人望向临光前松开拽住临光披风的手,临光刚开口请老者来自己身边,面红耳赤满身脏污的老头就担惊受怕地摔进她怀里。


    “老婆!老——婆——!他们打我!”


    骑士震惊,对方在她怀里以奇怪扭捏的姿势摔倒,屁股着地前抱紧了她的大腿胡言乱语,又哭又闹,还不停地扯着披风。


    临光被酩酊大醉的老东西纠缠得快要窒息,却不得不抬头应对被她惹怒佣兵们混乱的扑击。她扭身躲过几道飞刀和劈砍,同时提起安置在脚边麻布缠绕着的硬长物。


    飞刀刺向老者,她来不及解开麻布,扫下长物打飞刀刃,掩护圈抱着自己膝盖的醉汉。她抬起臂铠格开接踵而至的拳打脚踢,余光确认舞者已经趁乱躲进了人群。


    她突然尖利地叫了一声,因为她摆脱不开的老头狠狠地扯了她的尾巴,这一下扯得有些重,将她的身体扯斜。临光一掌拍上腰后的桌面,手套指铠敲陷老木,她稳住重心,一记上挑将面前最高大的佣兵锤入空中,她紧跟上一棍刺击,魁梧的萨卡兹摔回他背后的同伴身上,还撞到了四指首领。


    “请放开,老人家。”临光的语气颤抖,然而好生劝说对醉汉毫无用处,甚至又色兮兮地喊了一声老婆,天马忍无可忍,最终还是把他提起来丢进吧台。


    “干你娘的狂什么!臭/婊/子——”


    两个愤怒的佣兵扑跃上前,对库兰塔的目中无人怒不可遏。临光压低姿态跨步向前,迅猛如虎。一步——避开袭来的刀光一棍敲在萨卡兹佣兵的左腰。


    同一时刻的第二步,她抬腿向前,迅速扭转手腕,手中沉重的棍状物划出昏暗灯光下难以捕捉的半圆,扭转脚踝带动腰力,又狠狠敲在萨卡兹右臀。一同冲上来的同伴没看清库兰塔的动作,萨卡兹的身体就投石般飞来将他撞翻。


    两个头阵佣兵的倒下几乎只是那名库兰塔两跨步的时间,后方的佣兵还未来得及反应,熔金刺眼的眼瞳一蹬腿瞬冲到他们面前,金黄,镇定得渗人——她挥手时铠甲带起呼风,麻布包裹的长物扫过,痛呼和钝击声同时响起,三柄刀剑被砸出佣兵手腕,铮鸣着跌落地上。


    酒馆狭隘,佣兵围拥的阵形被她逼得仓促后退。


    “——”此刻她定在原地不动,端举武器重心稳固,呼吸压得谨小慎微,维持着随时准备迎战的姿势,佣兵们僵持住了。


    他们解决这个铁块人的最佳时机是她尚被醉汉纠缠时,可他们一拥而上的几位健将都被库兰塔空用双手击退,有多少人冲上前就有多少人横飞回来,佣兵和酒客全看在眼里。现在她失去了干扰,仅仅跨出三步就击退五人,于是佣兵们叫嚣着的、气不过的、真准备动手的、虚张声势的互相挤在一起,以掩盖不住的惊乱与无名甲胄僵持。


    “干什么干什么!”体毛浓密的中年菲林从后厨里走出来,手上拿着从厨子手里抢过的菜刀,“都给我滚都给我滚!不然全城的酒馆餐馆都不会和你们补给了!男人女人你们也别想搞!”


    “不要啊老板!”门口几个倚在佣兵身上衣料稀薄的菲林族女性发出抱怨,复数女音里混入了两道尖利软绵绵男音。他们抱怨后搂住几位佣兵的脸,夸奖他们宽宏大量,夸得佣兵们的神色有些改变后转口哀求他们不要和来路不明的流氓计较了。


    “走了吧团长,反正这儿也没补给拿了。”一个身材纤瘦的佣兵拍拍首领,四指首领冒着冷汗,面容憨厚,但似乎很信任那个小个佣兵。小个佣兵不紧不慢小步地回收他丢出去的飞刀。临光警惕地盯着他直到他和最后一个怒骂着的佣兵离开小酒馆,他回头冲库兰塔一笑,笑得邪魅得意。


    临光感到一阵恶寒,扭头看见舞女从人群里走出来,松了口气,又望向吧台内,刚刚疯醉的老者竟然不见了。


    “你受伤了。”


    “小伤。”临光顺着舞女的手指看见左臂上一道不足拇指长的小口,应该是刚刚混战时被飞刀刮伤的。那道口子惊险地擦过鳞甲的接壤处,稍有偏头都会被鳞甲挡下,说是运气也不为过。


    她在被老者扯得险些摔倒时感到了凉意,但刀锋过利,现在血液浸湿了底层的衣物,酸胀的疼痛才款款袭来。


    临光抖抖长袍,遮过手臂,向舞女行礼,准备离去时又被舞女拦下。


    对方裸露纤巧的双臂环过骑士笔挺的腰杆,临光皱眉,但微微抬起头,伸展手臂避免和舞女有更多的肢体接触。


    舞女只是轻轻一扫,便从她腰后摸出了一个干瘪的钱包。临光瞪大眼睛,舞女当着她的面打开,里面是让临光想要长睡不醒的空荡,只剩底下两块铜板。


    那无疑是自己的钱包,底下有一道缝线很短的补丁,她亲手补的——刚进入偏僻村落时一群饥渴的孩童扑过来向她寻要水和食物,她轻笑分配时另一个同伙的孩童拿刀片划开了这个钱袋。


    她确信自己在进入这间银币酒馆前里面还有三块银币和十几块铜币。被偷钱时她完全没感觉,现在她心律加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同样的悲剧又在她毫无意识时悄然发生了。


    “被人抢先一步了。”舞女摇摇头,把钱袋塞回临光手腕。“我还想趁和你上床的时候偷走的。”


    “和、和我什么——?”


    库兰塔又感到一阵眩晕。


    “你这样的人,比起美色,也许钱财更好骗。那个老头还真敢玩儿啊,差点把命搭进去都要偷。”骑士的脸愈发煞白,舞女像是看开了什么,抱起双臂笑得甚是无奈。


    “不过你的确看起来像个,愿意为别人挺身而出的傻子,让人情不自禁把命交给你那种。多亏你,我现在得向我的一个姐妹道歉了,我说你这样的人这个时代里已经不存在了,还骂她傻妞。”


    “……”


    “抱歉,总觉得说你傻子不太好。你这样的人也许,算是那种……荣誉的……英雄吧?我不知道怎样用词,我周围没有这样的人,这辈子也从没见过。”


    舞女说着,她看起来脑内空空,说得也没什么感触,偏偏面前的骑士沉默着不回答她,回答了也是一些文绉绉的礼貌用语。一时间,舞女不得不承认,面对这样的人,她有点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去讨好去赢取,因为对方看起来不会从虚荣里获得满足感。


    骑士突然皱了皱眉,面色略有泛红,她再度拉开斗篷望向那道伤口——流血甚少,但现在渗出的竟有些乌黑,她抬起手臂,竟不受控地在抖。


    “有毒,你最好去找个医师。”舞女警惕地说,“啧,这座城市里的医师太势力了,只认钱不认威胁,越威胁他们越给你下毒截肢。你找这个吧,她不收钱。”


    她急促地说,想起临光干瘪的钱包,又四处寻找,似乎没找到她想要的东西,于是她撕下一片淡紫裙纱,咬开手指在上面画图——这件裙纱被她一个娇弱的女性轻易撕开,因为它本就是设计来被随随便便撕破的,那些情欲旺盛想要征服蹂躏别人的猛兽总是觉得这个瞬间很有成就感,实际也不过是另一番谎言罢了。


    舞者递来简陋的地图,临光勉强认出街道的形状。舞者不识字,告诉她这是城南的寒湿街,有城中最古怪的黑市,是城中奇异病患最高发的贫民窟。


    “医师的姓名叫?”


    “我忘了,但我想你不需要。”舞者抱着手臂。


    “你去了就知道了,气息最不详的,像被恶鬼附身的萨卡兹。”

 

 

 


 

Chapter 2 Wonderer

    沉默寡言,白发长角,不详的黑衣黑袍,身形高挑的女性萨卡兹,经常一手持诡异长杖一手持药箱。比起一般的医师蹲守家里等待病人走上门,她是个是极不安定的反面——总是穿行在潮湿淡腥的坎坷街道之中,主动去寻找虚弱到动弹不得的瘦骨。


    没有人知道她的住处,甚至还有渔民说在破烂的墙角和帆布棚下更容易找到她。


    临光一路打听时收获了不少情报,包括医师的姓名。临光询问时不愿说出“不详”、“恶鬼附身”等字眼,可这些词语无一例外都混在居民的回答里。


    ——她的身影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寒湿街,两个月前有人发现她频繁在垃圾堆旁边救治贫民,寒湿街人看不懂法术和奇怪的治疗手段,险些把她当作又一个垃圾堆里掏鱼骨残渣的流浪汉赶走。


    孩子们说医师姐姐笑起来很温柔,中年病者却说她不苟言笑,浪费了那张俊美的脸,时日不久的老者说:她的面容总是很沉重,悲寂,挣扎,仿佛随时要分裂。


    临光难以结合截然不同的描述,收集的事实更多,她反而越找越迷惑。


    正午过去,她意识有点恍惚,空着肚子坐在街边听着寒湿街不断的流水声冥想,醒来后走出不到两个街区就看到了那个神秘的人影。


    ——黑袍萨卡兹蹲在街边一块破垫旁,一对白角扎破斗篷,异常显眼。湿边垫子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菲林少年,她手指夹针,敏捷地在菲林脚踝处扎下三个小孔,然后从药箱里拿出罐皿,按在菲林淤肿的伤口处。


    临光站在窄街末端静静地看,她注意到医师的药箱里除了药物还有一套洗得十分干净的手术器械。


    菲林少年撕裂的吼声随着她拧动活塞抽取空气的动作越来越大,很快痛到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她不改频率地抽气,抽到淤黑的脚踝在器皿里被吸出一个臌胀的包流出乌黑的血液才扣住活塞。


    “坚持十五分钟。别担心,会没事的。”


    库兰塔的听力优异,临光听见萨卡兹医师温糯,细声嘟囔般的知性声线,和她平静的神色差距甚远。临光抖弹耳朵,继续远望闪灵在纱布上撒上药粉和蜂蜜。


    等待放血的时间里医师和少年聊天,站在远处的临光能听见他们对话的每一个字,孩子们说得对,她的确很温和。


    临光得承认她想要了解那位医师,但不想随意窃听别人说话,于是她背过耳朵,稍微退远了一些,等待治疗的结束。


    “你是来找我的吗?”


    医师幽灵一般飘来,捧着一柄漆黑长杖淡淡地问。走到眼前,发现对方竟还比自己高上几分,况且她从容镇定地盯着自己,像是早有察觉。


    “是的,闪灵医师。”萨卡兹手臂上奇怪的皮革金属物让临光纳闷,但她没有言表。


    “叫我闪灵就好。”


    “临光,玛嘉烈·临光。”


    骑士习惯性地报上自己的名号,闪灵稍微挑眉,但还是评论道:“很有气势的名字。”


    “谢谢。”


    “所以,你怎么了?”


    流浪医师的语速平缓,行动上却给临光一股毫不拖沓的行事作风,临光稍有愣神,随后把斗篷解开,她卸去了左臂的臂铠和衣物,在三角肌处绑了紧勒的布条,整块肘肌处缠了绷带。


    “斗殴时刮伤了,现在左臂麻痹,可能有毒,随意为我处理一下就好。”临光说着,闪灵放下药箱,长杖挂在奇怪的皮带里,上前一步揭开纱布,微皱眉头。


    “报酬的事,我会想办法……”


    “不用报酬,你跟我来。”闪灵松开纱布,她原本没什么表情,旷然平静,这时却稍微带上了点严肃和不解。她打量身着铠甲和斗篷的金色库兰塔,挠了挠头,很快就拉拉围巾踏前带路。


    “那位孩子是骨折了吗?”


    “嗯。”


    闪灵跳过一台天壑,转身示意临光不要看下面直接跳过来,可临光还是看了看,发现自己所站立的平地之下竟然还有层叠的民房,但像胡乱重上的积木,天台和沟壑间往下滴着清澈或黑污的水,滴进最低处飘着独木舟的河流。一个小隔间里传出一声哀鸣,立刻就在悬崖裂缝般的民房之间来回传荡。


    “原来骨折还有手术以外的治疗方法。”


    临光轻跃跳过,身着铠甲、落地声却不嘈杂。


    “你是从医的吗?”萨卡兹抱着法杖问。


    “不是……”


    “那你就是经常骨折的那一类了,而且每次都不轻,以至于只知道手术复位。”闪灵在临光沉默的神色中确信自己的判断,转身钻进一道漆黑的下梯。


    “这里太潮湿,也没有理想的干净环境,不适合做大点的手术,不然那孩子感染的话,年纪轻轻就要截肢了。”闪灵故意让鞋跟在阶梯上敲出声音,以方便临光在漆黑中确定她的位置。


    她们下了大约一百二十梯,蜿蜒五六遭到了一处稍微开阔明亮点的石顶房,上下两小层,一层上了锁,二层没有房顶,但四面搭了上过补丁的厚实帆布。


    临光跟在飘飞的漆黑长袍后上到二层,小窄房后躺着一块两人高的石头,砸在残垣上,边角有几根年代久远的枯白骨。骑士打量小房,脑海里自动放映了一个画面——雇佣军团从无人问津的贫民区水道混入城内,渗入城区里应外合,投石机将石块抛到居民的头上,掀飞房砖,将居民和驻兵碾成肉泥。


    “我打听过的人都不知道你的住处。”


    临光长呼一气,颔首进入小门,石屋底下内铺了许多稻草,一砌石制的床铺。空间虽小但打理得干净,有一小处厨房,火炉旁堆着两小袋土豆和面粉,还有一个露天的沐浴间。


    “偶尔睡觉的一处临时点而已,你看起来很晃眼,铠甲很名贵,这里的小偷是全城最多的,我无法保证在给你手术时还能守着你的财物,这里也稍微干净些。”


    ……原来是要进行手术才专程到这里。临光在心里默念,遵照闪灵的指示卸甲褪衣。


    库兰塔精瘦布着不少大小疤痕的身躯,匀称的肌肉随动作收缩松弛,最后上半身只留了裹胸,纤细略有鼓起肌肉的腰接在腰铠腿铠上,闪灵有些恍惚地皱眉,寒湿街的病人都干瘪枯黄,她很少见到这样……健康的躯体了。


    萨卡兹低眼下去望见库兰塔侧腰上一道狰狞的长疤,后颈处还有一颗不足指甲大的黑色晶体。矿石病,她闭目摇头,更改了心里的用词,这种状况不能称为健康。


    “你跟谁斗殴的?”闪灵拆下纱布,临光已经做了该做的处理,她稍微感到一丝慰藉,这源于终于有病人知道找不到医师的紧急时刻得自救了。


    “和一些佣兵,我打听了一下,好像是叫‘金甲’。”


    “嗯?金甲?你什么时候被咬的——?”闪灵追紧逼问,一改先前慢吞吞的语调,变得急促紧张。


    临光往前翻耳,自己显然不是被咬的,但闪灵却用了这个字眼。


    “昨晚十时左右。”

    

    “怎么现在才来?”


    “抱歉,我花了些时间找您,而且当时太晚了,不方便打扰。”


    “——”医师忽然站起,伴随着一口深猛的呼吸。临光抬起头,发现她瞪着眼睛,深色的眼眸底处有同鲜血一样的嫣红,现在跟着瞳孔一起颤抖着。


    ——她生气了吗?临光脑内刚晃过这个想法,白发萨卡兹脸上那一丝让自己错觉她愤怒的复杂表情立刻切为了和强烈困惑混合在一起的焦虑。


    萨卡兹后续的动作让临光更加确信了她的焦虑,她开始在狭小的房间里低着头来回踱步。可能是不习惯两手空空,所以她转了两圈后抓起了自己的法杖,捧在手弯里继续走动沉思。


    “……医师,怎么了?”


    闪灵顿下脚步凝视库兰塔一眼——她看起来只像受了一点擦伤,但这不应该,这很诡异。


    医师的瞳孔再度放大——就算她来到这片区域只有不到两月,但听闻过金甲的臭名,他们是以刺杀发家的,因为成立之初有人擅长使用带毒的暗器,他们抓捕不主动袭人的金环蛇提取毒素,“金甲”由此而来。


    她是医者,习于推断最坏的结果,现在也是。


    闪灵目视到——这名叫玛嘉烈·临光的战士,目视到红肿和发热顺着伤口蔓延,盖过她白净的皮肤。毒素顺着血液流进大脑,让这个面容庄重的战士露出兴奋扭曲的表情。麻痹、疼痛、不安、那些结实的肌肉会颤抖,身体会抽搐,眼泪不受控涌出,浸在像要裂开般刺红的眼眶和脸颊,让泪水看起来和血无异。白沫堵塞口腔,她会无法吞咽,无法呼吸,等待毒素通过阻断呼吸将氧分彻底抽离……


    “——”


    闪灵从恐怖的推想中回神,库兰塔在自己面前好好的,双眸明亮有神,扭着耳朵,那些理应发生的事没有发生。十二个小时早已过去,现在仅有的也只是伤口边缘的红热而已。

    

    “你是什么?”萨卡兹颤抖着问出口。


    “卡西米尔骑士,曾经的封号是‘耀’。”


    “卡——不,我不是指这个、”闪灵愣了一下,她没有闲心沉思消化新的信息,她只知道一个普通的人类不可能在被金甲下毒后活蹦乱跳十几个小时,除非她根本不是人。


    难道“卡西米尔骑士的亡魂活跃在战场上”这个荒诞的说法真的成立?鬼魂还会找医生治病吗?


    闪灵又猛然摇头,扶住侧额。


    不,这些在这片大陆上都不足为奇。也许只是因为自己在这一个贫民窟待得太久,很少接触新奇的事情了。


    医师的话语哽住期间被对方不解地望着,但她出身自和卡西米尔亡国有关的国度,历史年轮还是滚进了萨卡兹心里——那个曾经繁荣辉煌的骑士国度灭亡三载至今,上一次听闻的诗歌是:亡国者反旗不断然接连挫败。也不知现在他们复国的进度怎么样了。


    卡西米尔本就闭国,骑士对许多国家来说只是传说。雄厚的实力让他们自尊,过剩的自尊带来了傲慢。它长年同时与乌萨斯和卡兹戴尔对立,三年前终于葬送了绝大部分自己引以为傲的军人和骑士。


    它几度辉煌,扩展疆土,让库兰塔和埃拉菲亚的足迹走到了国界外很远的地方,但现在皆为散漫沙尘了。


    也许幸存的卡西米尔人们坚持自己的祖国是永不灭亡的,也许他们会再次复国,但对于纷争之外的人民来说,他们只知道“这片大陆上已经很少能见到活着的卡西米尔骑士了”,即便在卡西米尔尚在时他们也没见过真正的骑士。


    闪灵有些魂不守舍,这些故事若只是听到,还只是令自己为之惋惜的程度而已;现在面前坐着从悲剧故事里走出的活人,惋惜突然有了强烈的实体,如水凝冰,不属于她的悲痛变得尖锐。


    但她还是努力镇定,问道:“你有抗毒体质吗?身体改造过吗?或者有无痛的症状或对痛觉感触低于常人?如果有必要,我可以为你测试一下痛觉灵敏程度。”


    临光愣了神,闪灵也有点吃惊,一堆唐突的问题问倒病人也问倒了自己,回过神来自己都想不通为什么会问第三个问题。


    “测试应当……不必……”临光慢悠悠地吐字,思绪回到了许久之前的训练,和战场上曾负的伤。她曾是家里和病院哭喊得最厉害的孩子,痛得彻夜难眠,书籍也不能分散疼痛。后来出入病院多了,踏上的战场更危险,她逐渐变成了临时医疗棚里最安静的战士。


    并非不怕疼了,疼痛是可怖的,令人想要避开的。疼痛削弱体能,以无力感压紧她,疼痛拖慢她引以为傲的双腿,让她无法及时守护需要保卫的生灵,所以她是对痛的敏感的。新伤翻开旧伤撕裂得更痛,骨骼折断愈合也仍旧落下后遗与幻痛。


    她怕痛,现在手臂虽麻木却仍然是蕴痛着的,但自己早已不像寻常人那样怕寻常的痛了。


    “应当不必了吧,我对疼痛的感知属于常人范围。”


    闪灵扶额,临光回答了最没必要回答的问题,但临光很快又给她反馈,连续复读的三个“没有”回答了闪灵的问题,让闪灵愈发迷惑。


    “看在我是医师的份上,你能不能诚实地回答我。”


    “……”临光困惑地勾起耳尖。


    “你……到底是什么?”

 

 

 

 

 


    闪灵花了一些时间整理思绪,后来在鉴别和处理伤口时向临光娓娓道来,为什么自己这么震惊——理论上来讲你现在应该死了。临光听后也和她陷入了同样的困惑,因为闪灵说的那些症状,她完全没有,萨卡兹医师也确确实实鉴别出了金环蛇的蛇毒。


    临光想起昨夜那个佣兵的笑容,终于反应过来,他是在凝视一个将死之人,想象自己暴毙时的丑态。


    剧烈蛇毒处理起来很麻烦,需要在蛇毒药里混入别属的、携带更剧毒素成年蛇蛇胆磨成的粉促进毒素分解,和毒舌血液里提炼出的抗毒血清加以缓解。为此闪灵将临光留在小屋,自己外出去黑市寻材。


    骑士躺在石床上,回忆起独自一人穿越谢拉格时遭遇的雪崩,自己不幸地摔在一处裸露的冰晶上,冰锥刺穿了她的右肺。谢拉格的祈祷者路过救下她时已是一整天后,她们也说过类似的话:你应该死了。


    她先前只是觉得自己命大而已,比那次更为困苦的险境她经历过太多,而这次,那位萨卡兹医师说自己应当在半个小时内毒发死去,玛嘉烈·临光开始想,自己究竟是被庇护了,还是真的半人成为了亡魂。


    天马抛去不切实际的想法,进入睡梦。她梦见两句诗歌,一句歌唱亡魂骑士们,他们值得敬佩,值得恐惧,他们经历过最恐怖的地狱。


    另一句将她从睡梦中唤醒——毁灭卡西米尔的不是乌萨斯和卡兹戴尔,而是卡西米尔的“繁荣”。


    醒来后肩膀上已经换好了药,天还未黑,闪灵人脱去了长袍在厨房里,面色冷静地往酸奶里加入水和盐油糖和酵母。一边搅拌一边喝咖啡,一杯喝完加入一盆面粉,随便揉揉后盖上盖子发酵,发酵一会儿后揉揉湿团,再盖盖子升起小炉火,往沸水中丢下两根刚带回来的玉米。


    等待第二次发酵时闪灵坐在床边调药,与同为流浪者的临光聊天,闪灵有时会去城镇中心的教堂领取一些食物,有时也会为富人治病,要求同样是食物,无需钱财。


    “寒湿街的病人们最需要的不是药剂,而是干净温热的饱饭。”


    她这样说完后饧面炒料,很快烤好四块饼,刷上加了盐蒜蓉和辣椒粉的油递给临光。面饼里面温湿柔软,焦酥外壳,临光感叹这番手艺,闪灵回答自己会做的食物只有三种:水煮各种蔬菜、加盐加辣刷蜂蜜烤任何可以食用的肉类、和这种简单到全程只需揉面两分钟的烤饼,原则是方便快捷。


    临光很少吃辣,吃下一块饼后开始冒汗,闪灵早已迅捷地吃完继续调药,说寒湿街湿气重,多吃点辣对你的身体好。临光半信半疑地放慢速度吃到黑夜降临,拉开帆布看外面潮黑一片。别说库兰塔了,也许鲁珀都无法在这么深混的漆黑里裸眼夜行。


    “其实我先前……”


    “等一下,不用告诉我。”闪灵放下药瓶,望着库兰塔金黄的发丝,“我有预感,你身上埋着不小的秘密。”


    医师说着叹了口气,“所以放过我吧,我已经被秘密折磨太久了。”


    临光沉默,坐起身点头致歉,闪灵叹气,劝她躺下休息。


    “你平常也是对谁都把你的身世随便告诉别人吗?”


    “决斗前我都会报上名号。”


    “我说身世,你身上重要的,危险的,会引起别人关注的秘密。”


    “不会。”


    “那你为什么想告诉我?”


    闪灵转过身与她对视,捏着皮带一角。


    “我思考过了,我认为对医师不应有隐瞒。而且我认为,您是值得信任的医师。”


    “……一个迷失的人,没什么好信任的。”


    白发萨卡兹沉着脸,拿过快燃尽的油灯,轻轻吹熄。

 

 

 

 

 

Chapter 3  Piaculum


    玛嘉烈·临光在闪灵出门前询问是否有纸笔,闪灵扯扯围巾,许诺今天回来前给她弄点。


    “您随身不带这些东西的吗?”


    临光不解,医师在她记忆力都是纸堆资料抱成山的人,拿来记各类笔记和临床记录。上一个她熟知的不爱使用纸笔的医师是自己效忠的女士,原因是记了也不喜欢看,看了也记不住,也不想写书出文献。但现在她也逐渐离不开纸笔了,一来与自己联络,二来以文字冻结记忆。


    “不带。”闪灵凑近检查一下临光的眼睛,轻微充血已经褪去了,今晚回来验血,毒散后就算成功帮助了这位来头不小的病患了。


    “我对记忆很敏感,记得住就没必要了。”


    临光眺望她离去的背影,闪灵也是流浪者,却不像自己一样全副武装地带着背包穿戴着铠甲。她看起来高挑轻盈,却不知为什么,临光感觉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压在她肩上。


    “医师都有个坏习惯,写下来就觉得很重要。留太多珍贵的东西,离开的时候就会无法取舍,变成累赘。”


    萨卡兹扶门说完这句话,弓身走出。


    黄昏时间闪灵如期带回了纸笔,进门不见临光人,但五分钟后回到了小石屋。说去寒湿街转了一圈,闻到闪灵的气息就立刻回来了。


    “真不愧是库兰塔……”闪灵拖着长音感叹,将水市各路小贩供养给她的蔬菜洗好丢进小锅里,顶上蒸土豆。她风风火火地打理好一切,抱着膝盖蹲守在小炉旁等菜熟。


    自己刚来这里的时候花了一周才勉强不迷路,但夜深了还是找不到如何回落脚点,于是找个能躲雨的墙角或帆布,抱着法杖随意睡上一顿就算过去了,至今仍是这样。她习惯坐着入眠,也早已习惯不适的环境。


    “这周围没有人住。”临光想起这座房子旁边的巨石,它毁坏了这一层大部分的建筑,但这些残存的石房比久经潮湿的竹木要坚固,却仍没有人定居。


    她今天去寒湿街游荡时,居民们蜷缩在漆黑的小屋内,或聚集在河流支流上下。


    河流因淘金翻色,一到中午就开始飘出诡异的恶臭,即便这样他们还是驻扎在水边,锅里沸腾着辛辣的油汤。饥饿的人往仿佛永远没干燥过的青石上一躺,身材瘦削辨呼吸微弱,难辨是活人还是尸体。


    “一辈子以一个东西为生的人,就越是难以抛弃离开。”闪灵剥下一块蒸土豆塞进嘴里,吃时往上面撒辣椒粉,并询问临光要不要。临光翻过耳朵甩头,闪灵反手把刚舀出的辣椒粉洒在自己的土豆上。


    “这条河流很快就会死亡,在饥荒吞并这片区域前,我就会出发前往下一个城市。饥饿不是我能拯救的,待在这里也只是徒增痛苦而已。”


    “……您经历过很多。”临光手中捏的土豆一直没动,“为能拯救之人而拯救,我认为这是切实的大善。”


    闪灵轻笑,嘴角只提起了一瞬就被咀嚼的动作给推过。


    “更切实一点的话,我需要稳定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被大喜大悲影响。”萨卡兹依旧是飞速地吃完全素的晚饭,转身从天台的水槽里舀水清洗。“不然后果会带给我深远的痛苦。”

 

 

 

 

 


    医师捏着骑士已经愈合的手臂,从静脉里抽出一小管血,血液没有想象中暗,完全像是动脉血的显眼鲜红,而且颜色也更……朦脓。


    闪灵举着那管血液,她一边在脑内划去诸如贫血和高血脂等影响颜色的原因,一边盯着那管有些剔透、甚至会幻觉它在发光的血斟酌着形容词。


    “手给我一下。”闪灵轻声问,临光递出同一只手,医师精准地找到桡动脉取血,血液流进试管,闪灵的脸色愈加难看。


    “你的血液……”


    两根试管完全是相近的红色。


    “不该啊……”


    闪灵疑惑地望望临光,这名库兰塔的伤口愈合速度比常人快一两倍,闪灵兴许还能用体质来解释,也许这名骑士会一点圣者们传授的治疗法术也说不定。


    但这时的诡异竟让闪灵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解释。是改造吗?不过她说过她没有接受改造,也不像说谎的人,而且——至少以六年前卡兹戴尔的改造水平来衡量,这样的变化也是莫须有的。


    阿罗莎和赦罪师找到了新方向?不,以他们的风格就算成功了也会圈禁起来观察五年以上……维多利亚和哥伦比亚?也不是,他们抓不到皮加索斯,就算逮住了也不会舍得拿来做这样的实验。


    “你急着离开吗?”萨卡兹目不转睛地盯着两管血液,严肃地问。


    临光顿了一会儿,丢掉棉布穿上衣物,缓缓地说:“我在寻找一个人,已经找了一年了。说急的话,一年之期的确有些久,但若要说不急,我也不知能否在有生之年找到她。”


    “……”


    在我这里多观察一下吧。


    ——闪灵本想这么说,但她在音节振出声带前忍住了。她突然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想留下骑士的原因。


    好奇心?当医师的都有,但医者的好奇不一定随随便便几天就能满足。担忧?她的确很担心临光,不只是关心跟进一个病人,她身体上不稳定的因素太多,矿石病,旧伤,快到诡异的愈合体质,中了致死毒素却安然无恙……她是被什么庇护着吗?还是诅咒?


    唐突的嗡鸣穿透闪灵的耳膜,她闭起眼睛,刺痛噪音钻进她的大脑皮层。她狠狠甩头,耳鸣又快速消失。


    恶魔在耳边甜言蜜语,引诱你扑向燃烧的火苗,女巫的温床。你不应上当,不应上当……


    闪灵抬头望向身旁仅认识两天的病者,就算她再特殊,她也应当只是过客而已。对,过客。


    ——不能再卷入更多秘密了。


    萨卡兹不再能压制住自己惊扰的神态,她直接转身捏着试管出门下楼。锁上门时她的脑海里仍被临光若有所思的脸占据,她闭起眼睛默念:不应上当、不应上当。小屋内草药和燃蜡的香气随氧分流入肺泡,她终于再度安定下来,长舒一气。


    “这一支该是动脉……糟糕、”


    她没有来得及点灯,黑暗间她听见瓶盖被搓飞落地的声音,湿凉撒了一些在手臂上。她伸出染血的手臂摸到火柴单手擦火,单手本就麻烦,火柴还湿润不已,她焦急地擦了两分钟,腥甜的血味占据嗅觉,终于用第五根火柴擦出了火苗。


    在火光下眯起眼睛,触目即是手臂上的整块猩红。她的心脏惊慌地弹跳两拍,重到全身都感受得到心室里杂乱无章的心音。白发萨卡兹的瞳孔再一次缩聚,留存的余悸让她感到恐惧。


    “不,你已经安定了五年了。”


    她自言自语地点上油灯,摸索到瓶盖擦洗后盖上,拉过小凳静坐。


    可她越是祈求宁静,烦躁和莫名的冲动就越是冲散她的思维,一会儿想起自己应立刻洗掉血迹,却又被闪电般劈的混沌冲散,紧张中再度想起自己该去洗手,反应过来细汗已染湿鬓发。


    更夸张的惊怖再度将她从不稳定的神经里激醒——她突然发现自己凑近了那片干血,张着嘴唇,舌尖刮过口腔深处的尖牙,嘴角勾起自己不会露出的狰狞弧度。她惊慌坐起,打下一碗水泼在手臂上,清水打湿血痕,冲散了大部分血味,她继续瞪着双眼拿刷子狠狠刷过手臂,刷去了血迹的红却让干硬的毛刷刮出一片交织的红肿。


    她对记忆敏感,太过敏感了——它伤害过的人,附在自己体内的恶魔伤害过的人,它制造的恸哭,它强压给自己的罪孽,她全都记得。


    “咔——”


    闪灵猛拉大腿上的皮带,紧勒的绞痛如刺骨冰锥,让她在麻木中冷静。


    她庆幸这个方法还有用,即便不再需要倒刺。


    在“它”,在恶魔狂躁的一年里,宽恕自己的神官和教堂在苦修带上祈下祝福,将带刺扎入皮肤。她痛喊,恶魔亦在她背后狂呼,承受着灼烧般的痛苦。被寄生的萨卡兹趴在神像下惨笑,兴奋地让圣者将苦修带勒紧。钉刺深入肌肉钻进骨骼,又在寄附恶魔的魔力下愈合,神官在她面前落泪——善良的驯鹿,温顺的绵羊,你太不幸了。


    圣者们都是白袍金饰,闪灵回忆起教堂中的金色,管风琴上的片光,有些像临光的金发。


    “呼……”闪灵回忆流浪骑士庄严冷静的面容,也许是因为对方身上天然的、令人愿意愿意安心的姿态,又或是她有些生硬的而不乏文学涵养的礼仪,闪灵的呼吸逐渐平稳,冲动回归静谧的水面。


    ……还是早些将她送走吧,管她是不是鬼魂,她携带的秘密,能令“它”兴奋的血液,这些不安定因素多逗留一刻都是极其危险的。


    闪灵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眸色正常,没有黑雾扭曲自己的面容,没有狰狞的羚羊头首啃咬在自己的角上。萨卡兹理理额发,走上二楼。


    “在写信?”


    临光转身望向医师,微笑着点头。闪灵在门前站立了会儿,然后抱着手走进来。库兰塔就那样端坐着望向她,闪灵一时间扭捏不出措辞,眼神游离。


    ——嗯?Dear Lady Nighting……


    “您怎么了?”


    临光站起抓住医师的手,高挑萨卡兹重心不稳,骑士本不随意触碰医师,但她刚才险些要被脚后的门槛绊倒,拉住手后肢体更是泄了劲一样。临光踏前一步,托住闪灵的手肘。


    医师的双眼瞪大颤抖,满是惊恐与动摇,临光低头发现她的手臂红肿,再度抬头时原先深啡色的眼眸不再清澈,被沥血的红色挤占。


    “闪灵?闪灵医师——”


    “放开我!”


    手中轻捏的手臂抽动,肌肉收缩鼓起,临光没意想到闪灵整日藏在黑袍下的手臂竟也有同自己往日的女性同伴们如出一辙的强健,立刻就被萨卡兹猛甩开。


    着甲骑士被迫退出两步,稳住脚跟。萨卡兹扭身逃离,跨出门槛,身体却突然顿住,像被地刺贯穿了骨肉,她突然呻吟着半跪在原地抽搐起来。


    临光小步上前,走到一半也愕然顿住——


    黑烟,黑雾,黑水,玛嘉烈·临光说不清那是什么,它甚至没有实体,又像血液。纯粹的漆黑色块以猛涨的荆条,锐利的长矛尖,倾泻的泡沫般各不一的状态溢出碎边的黑袍底下,飘烟般钻出苦修带,扎入湿冷的空气成型。


    黑雾仿佛正在撕裂她的身体,汹涌猛涨,不可控地流出,穿透皮肤和布料贪食人间的空气。


    那些可骇阴森的黑比医师的长袍浓厚,它在说话,嘈杂古怪的窃窃私语。它有生命,成型后已经爬向了门槛。它想进食,黑雾聚作孩童的手臂,颤巍地伸向石房内鲜活的血肉。


    “不要过来……”


    闪灵抱着头痛苦地向前攀爬,拖着的黑烟沉重而滚烫,如一盆铁水浇在后背,重金水淹没她,成型凝固——


    萨卡兹带着黑雾一起跌下天台,惨叫声跟着坠落,却在即将落地时戛然无声。临光拿起麻袋和棱盾跳出天台降落地面,她警觉地分开双耳和尾巴——闪灵刚刚从同一个地方跌落,可现在这里除了白骨和残垣空无一物。


    “当、当——”


    强烈而磨人的巨响从眼前巨石对面传导而来,铁匠锻铁淬火般吵闹的声音,就在巨石后面捶打着。


    临光拉下麻布,里面是黑柄白身的短锤。浅金荧光透过她的手套缠绕锤柄,凝聚在尖头锤身处,两片护翼受到了感召,振翅般张开。


    骑士举起战锤,如举起火把。


    “光。”


    她轻轻喊道,金光驱散黑暗,向前探寻、延伸——


    “!”


    浓雾状的巨大黑影窜出巨石,猩红光束在黑夜里划出长线,临光反应极快地侧翻,柱状黑雾重重落地,捣碎一簇石堆,它似乎在发狂,那堆石块被它锤得四分五裂还不满足,于是麻木狂躁地抬起、落下、狂乱破坏,发泄被压抑数年的汹涌欲望。


    石块被碾锤成渣,黑雾又分裂变化,方才挥出的长柱凝聚,变为肌肉暴起修长指尖獠利的手臂。


    爪牙向光源挥击,临光抬盾格挡,无形黑烟的力道胜过七名乌萨斯排列盾阵的猛冲,临光的手臂发麻,被击退三步。黑影在低吼,低吼中又掺杂抽泣。


    天马亦听到翅膀震动的声音,黑羽飘落骑士头顶消散,撒在枯骨上融化作滚烫的黑红液体。临光望向振翅的声源,黑影再度涨大,诡异干枯的羚羊骨首架在闪灵头顶,像一副浮夸沉重的面具,尖牙却接在萨卡兹的角上,黑雾已经完全吞噬了她,只露出一面失去意识昏厥过去的苍白面孔。


    眼骨冒着猩红的羊头背后刺出两片漆黑巨翼,似被阴雨浸湿的渡鸦羽,参差不齐。


    羊首黑雾挥爪攻击,临光挥锤挡下它的巨臂,凝型的爪牙被挡下后立刻雾化再聚成箭矢般的尖刺绕过战锤刺向库兰塔跳动的血管,临光大喝,战锤中心迸出的刺眼金光将长刺击散,黑雾浑浊地咆哮,收回双爪按在巨石上。


    它触碰到石块,临光甩开盾牌双手握锤,锤翼再度上翻,更深厚的金光在锤尖前凝集,最终固定在巨剑的形态。


    黑雾如血流淌在巨石四面,它发出声音,那是吵闹孩童的欢笑。巨石被缓缓抬起,底下的白骨被惊动,爬出几条粗壮的毒蝎,孩童们笑得更尖锐,兴奋地呼喊。


    “我找到了,丽兹。”卡西米尔骑士提着光芒固作的巨剑,欣慰浅笑。


    玛嘉烈·临光向前踏出一步,光芒照不进恶魔如烟如冰的躯体,但她的神色依旧勇敢无畏。


    “现在我能帮你回忆起她的名字了,她叫闪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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